巢湖银屏镇长(正是群芳烂漫时——在巢湖银屏实习的往事)
作者:葛新
青春飞扬的季节,开枝散叶,含苞欲放,影子里都浸润着幽香。那段滴着露珠的时光,那些生趣盎然的故事,那个懵懂荒唐的自我,潜心入髓,难以忘怀。
1975年5月初的一天,阳光明丽,微风习习,巢湖岸畔的银屏山里,一辆大客车卷着风尘驶来,戛然停在项山公社大礼堂门口。车门一开,跳下61位少男少女,他们嘻嘻哈哈,像一群撒欢的小兽,拎着各自的被盖卷向礼堂内蜂拥而去。
这是我们巢县一中高二(1)班全体同学。带队的老师说,我们将在这里住下,实习一个月,理论实践相结合,对照书本,上山识别和采挖草药,下半年再用一个月时间下村送医疗。
当地群众瞧热闹,以为我们是医校的学生来实习。其实,其实就是一群大孩子的野外活动,文雅点,或者叫采风。
那年代红色浪潮漫卷神州,一切传统的东西大多被颠覆,上层建筑领域风行革新。教育就像一个人,脱掉旧袍子,换上了新行头。学年从春节起算,学制小学五年,初中没变,高中二年制,学农学工学军贯穿于每个学期,大学高考取消,改为工农兵学员推荐制。至于我们课堂学习,并无计划,可多可少,老师无压力,学生更轻松。我至今还保存着的物理课本,后半连着的纸页尚未裁开,显然没有上完。
我们从高二开始分班,一是文教卫,一是农机电,类似当今的职业中学专业划分。
顾名思义,“文教卫”就是文化教育卫生,许是“文教卫”名字好听一些,或者“专业”干净和雅致一些,女生感兴趣者多。所以,与农机电班相反,文教卫班女生多于男生,不是半边天,而是大半边天。文教卫共两个班。教授卫生课的是学校的陈校医,课本书名就叫《卫生》,厚厚的300多页。陈校医四十多岁,国字脸,梳背头,一副酒瓶底眼镜后面嵌着一只义眼,不知何故,不少女生不喜欢他,甚至有点讨厌,每逢他上课,不大认真听讲。讨厌的原因不清楚,推想可能是陈校医只是兼职教学,不受待见,或是他人到中年娶了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妻子,给女生们一种异类的错觉。其实,陈校医教课是很用心的,他自己刻钢板,油印中草药的植物标本绘图和文字说明,我就是从陈校医的课上,牢牢记住了“两快一慢”的打针要诀,并且能自己给自己注射。只是,同学们所学的草药知识和医疗知识是零碎的、肤浅的,毫无系统可言,好在那时学多学少学好学差无需考试,不用功者,老师也不批评。
现在,一车把我们送到项山来,就是要向实践学习,巩固肚子里那一点可怜的知识。
项山公社距离县城20多华里,这里群山连绵,方圆百里,早年曾是新四军七师岀没的根据地,自然植被原始,草木繁茂,常用的草药应有尽有。老师把同学们分成若干个组,每个组指定一名组长,每天由组长领着上山寻找、识别草药植物。地点和线路自由选择,草药能采多少是多少,没有具体要求。所以一声“采药去啦”,各个小组就像一群群鸽子飞出去,同学们快活得要命,一路追逐嬉闹,小疯子似的,老虎不在猴称王,疯玩。
正是“梅黄杏子肥,蜻蜓蛱蝶飞”的时节,大地万物蓬勃,满目生机盎然。走出课堂,走出县城的我们,面对陌生的山山水水,充满着新鲜和好奇。我是组长之一,每日早餐后,率领全组七个同学上山。先是沿着土路,爬一段漫长的坡,然后随心所欲地选择方向和去处。一路走一路玩,漫山遍岭地转悠,提着编织袋,拎着小镐头,对照书本药草图案,按图索骥地寻觅。女生天生爱看花,注意力多半聚集在花草上面。此时正是群芳烂漫之际,山坡和沟壑里,马兰头、野蔷薇、满天星、酢浆草、六月雪、半边莲、韩信草、夏枯草、野豌豆、野百合、紫花地丁、水皂角、山杜鹃、刺槐、棠棣等等,疏疏密密,高高矮矮,开出各色的花儿,每当发现喜爱的,她们就惊喜地大呼小叫,围着观赏半天,忍不住还会掐一朵两朵把玩,或插在她人发间嬉笑。男生骨子里野性成分多,到处找山里红吃,在草丛里寻鸟窝,逮大青蚱蜢,爬树,攀岩,或者捡一块石子,随意地找一个目标投去。走远了,玩累了,大家就地躺在草皮上小憩,一边仰望蓝天白云,一边闲扯着逸闻趣事。
有天,我们爬上银屏山最高峰,这座峰海拔508米,四周山峦起伏,九峰环抱,姿若雄狮,有“九狮抱银屏”之说。顶上有一座叫龙兴寺的古庙,因为“破四旧,立四新”,早已破败不堪,没了人影。站在峰巅观音台向南眺望,浩瀚无涯,苍茫旷远,天际边有一条白练一样的东西,隐隐约约,映入眼帘,惊讶之余,大伙儿议论半天,最后确认,原来就是未曾亲见的浩浩长江啊。此刻真有杜甫当年登泰山,那种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的感觉,但我们更多想到的是“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”,因为不久的将来,不,明年元月一毕业,我们当中多数同学将会下乡“插队”,融入到这广阔天地里。
银屏山是座名山,有文字记载,从唐朝起就扬名天下。扬名天下,肯定有非同寻常的独特之处,对,独特之处就是,在群山幽谷中,藏着一个仙人洞——石灰岩溶洞,洞高20米,最宽处80米,深数里,传说为崔自然、吕洞宾修炼成仙之地。更奇妙的是,洞口离地30米高的悬崖绝壁上,生长着一株苍劲翠拔的奇花——野生白牡丹,已有1300多年的花龄,北宋欧阳修曾游历到此,写有《仙人洞看花》一诗。千年白牡丹被民间神话为“气象花”,以每年开花的花朵数量,预测当年的年景——旱涝程度,所以,“谷雨三朝赏牡丹”,这期间,远远近近,四乡八邻的民众,像朝圣一般涌来看花。
我们早知本地的名花名洞,但苦于路途偏远不通车,又年少上学脱不开身,一直未曾亲眼目睹过。天赐良机,这次实习正在附近,岂能错过。我们翻山越岭,深一脚浅一脚,转了又转,寻了又寻,终于找到仙人洞的主洞口,又叫前洞口。洞口是天然的,地下杂草灌木丛生,很原始的样子。进洞没走几步,惊得蝙蝠扑棱棱乱飞,朝里瞅了瞅,黑洞洞的,什么也看不清,害怕,于是退了出来。站在洞口绝壁下,同学们饶有兴致,都把目光聚向那株千年牡丹,抬头久久凝望着,心下翻涌着好奇,为什么会长在绝壁石缝里?为什么千年都长不大,也不死,年年是老样子?转念,就想到牡丹近前看个仔细,于是我们男生便试着援壁往上攀爬,但是太陡太高了,爬不上去,又想绕道从绝壁顶上往下攀,却无径可行,没奈何,只得放弃。但是那颗想近前看个究竟的心,没有放弃。
过了几天,我们在山野走了很长时间,口渴,便转到一个叫后洞的山村,寻一户人家讨水喝。户主姓董,五十多岁的样子,热情好客,开朗健谈。他说自己曾在这一带打游击,对本地一草一木十分熟悉。我们一边喝茶,一边聊天,听他讲抗战故事。末了,我们问能不能到牡丹跟前看看。他告诉我们,牡丹生在峭壁上,人很难爬上去,只有从洞里中间天台上爬出漏天窗口,才有可能靠近牡丹,不过很难,也很危险。说着,他送给我们一小捆葵花秸秆,用作火把照明。
顺着他指的方向,我们下坡来到仙人洞的后洞口,点燃了火把,一个个猫着腰,像电影里鬼子探地雷似的,摸索着往里走,男生率先,女生随后,一路上大声说话,故意咳嗽,自我壮胆,不时有人逗乐儿,发出惊恐状的怪叫,想吓唬吓唬女生。这时候的溶洞还是天然的,未见一点人工削痕,宽阔处足容我们七人并立行走,逼仄处仅可单人匍匐前行,因为长年无光照、不通风,洞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湿泥腥味,黑黢黢,阴森森,啥也看不清。有人打退堂鼓,说不看了。大伙儿愣了愣,一时犹豫不决。
这时胖子同学提议,既然进来了,今天又没采到什么草药,不如从天窗那地方爬上去,把牡丹挖回去栽到英雄山(卧牛山)上算了,省得人们跑跑颠颠几十里,来这大山里看什么花儿。男生们一听,齐声说好。于是,一行蛇一样又继续往里游。游了半里多路的样子,发现前面有微弱的亮光,近前一看,果然是座巨大的天台,光线就从上面的天窗射了进来。胖子带头探险攀爬,其余男生紧紧跟上。眼看就要跃上天台,爬出洞口,忽然听到下面传来女生号啕大哭和惊呼声,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,男生们骨碌碌一齐溜下来看究竟。原来女生张同学额头撞到尖石上,肿起鹅蛋大的疱,鲜血直往外渗。不得已,救人要紧,我们只好中途放弃挖牡丹行动,护着张同学一起原路出洞。
多少年后回想,设若当年那株千年牡丹被我们荒唐地挖走,则断然没有后来热火朝天的十年牡丹节,没有董文华、孙悦、宋祖英等歌星前来银屏山放声歌唱了。这是后话。
当时与其说是实习,不如说是游山玩水,或者叫玩中学,学中玩。至于掌握的药理知识,认识的草药植物,少之又少,后来几乎全还给陈校医了。我只记着桔梗、柴胡、枸杞等几个草药名称。班上厉害的,要算储姓同学,他自学并会背《烫头歌》,受到过陈校医的表扬。
不过,我的医疗技术还是可以的,准确地说,是勇气可嘉。那是9月份在吕婆店实习,我带一个组下村送医,去的是三胜大队赤脚医生卫生室,有个来求治的十来岁的男孩,头上害疖子,那疖子肿胀得鸡蛋大小,亮铮铮的像熟透了的柿子。我拿出手术工具,男孩有点怕,一旁的村人鼓励说,县里来的医生技术高明着呢,我心里发笑,脸上忍着没笑出来,找出红药水紫药水什么的,拿起扁凿一样的刀子,擦了擦酒精,暗自牙一咬,朝着疖子划拉一刀,迅疾将脓血狠劲挤了出来,随手抓起备好的纱布蒙上,打上几道十字胶布,告成。术后,赤脚医生和同行的女同学,都连声夸我。只是我心里清楚,自己几两几钱,恐怕做个江湖郎中还远着呢。
在实习的日子里,作息安排,通常上午上山采药、送医下队,下午自由活动。花季年华,激情澎湃,活力四射,静是静不下来的,总是没事找事儿。每于午后和傍晚,我们排练节目,练习羽毛球,比赛乒乓球,或到附近村子转悠,和下放知青或农民群众聊天,让绘画爱好者给自己画像。记得项山礼堂旁边有口水塘,蛮大,清幽幽的,天热了,十几位同学跳进去游泳,男女混杂一池,在当时算是前卫,引得岸上同学一片欢叫,有好事者甚至把食指屈在嘴里,吹起嘹亮的口哨,吹毕,伴着手势,发出长长的坏笑。
我们住的项山大礼堂,规模不小,平时只偶尔用于召开群众大会,或演节目、放电影。借给我们后,女生“富养”,老师把她们安排在礼堂后台住宿,就是演出人员的后堂化妆间,一道门进出,安全得很,谁想偷窥偷听,没门。男生则“穷养”,住在礼堂大厅,光溜溜的水泥地面,铺上稻草,挨着打开铺盖,一溜的大通铺。男生把女生住的后台称为闺房,自称是保卫她们的家丁。——后来听说,在女生入住前不久,曾有一个当地农人在后台里上吊自杀,这一消息幸亏封锁严密,否则女生们若知道,岂不吓晕过去。看来人间的事,有的还是不知为好,无知者无畏。不过,女生们还是被惊吓了一回。那是驻地一个精神病男子,老百姓叫他疯子,邋里邋遢,自言自语,到处乱走,有天不知怎么闯入女生宿舍,把女生们吓得尖叫起来,我们男生闻讯追进后台,好不容易把他架了出去。女生们心有余悸,不敢睡觉,老师便安排男生组成巡逻队,夜间在礼堂周边巡逻,道道地地成了护花使者。
同一屋顶下,咫尺一墙壁,虽说“男女授受不亲”,却阻止不了星光月辉下的青春之梦。通常早晨起床,饶有兴味的话题,最多的是说梦。有一回,从女生那里传出,美女Z同学夜间说梦话,梦里呼喊班上一个男生F的名字。于是,同学们像服了兴奋剂一样,我告你,你告他,一时三刻人人皆知。我想起一句民间俗话,卖弄似地说道,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”嘛。同学们听后,或偷偷窃笑,或神秘诡笑,或放肆坏笑,一个个被压抑了的心底欲望得到了极大满足与释放。
下半年实习,则没有这种情趣了,但也有别一种意味。那时我们不再住礼堂,而是分散住在吕婆店后山的高家村老乡家里,同学们以雷锋为榜样,为住户老乡打水扫地,水挑不动,就两人抬,老乡淳朴善良,心疼城里娃身子嫩,强拉着不让我们干,非但如此,偶尔家里有个好吃的,还送过来让同学们尝尝鲜,相互之间热贴得像一家人。
男生做了许许多多的善事,却也干了一件荒唐事儿。有天实习回住处,薄暮时分,光线黯淡,路见村子小溪里一群鸭子往回游,有个男生伸手逮住一只绿头麻鸭,悄悄带回宿舍宰了,又到附近代销店打来山芋干散装酒,邀几个同学将鸭子红烧吃了。虽然失主不知,班主任也不知,但参与吃鸭子的同学后来害怕极了,曾想去坦白和赔偿,却又恐事情闹大了担当不起,所以就闷在心里干后悔。要知道,那个年代老百姓生活太苦,养几只鸭子多么不容易啊。
或许是老师有意让我们锻炼,学会炊事,在项山实习的日子里,一日三餐均由学生自己操办,各个组轮流当值。厨房当然也是借用的,一座大灶,两口大锅,汲井水,烧木柴,不过没有饭堂桌凳,吃饭站着,或蹲着,或寻个干净石头什么的坐着。早晨买菜,起早,走十几里的山路,去散兵公社集市上采购,当值的同学们用手抬着两只大箩筐,里面放着菜刀和剪子,以防备出没的野兽袭击,那情景真像成年人过日子的样子。我从小近庖厨,有底子,做起大锅饭大锅菜,还是得心应手的,当值那几天自然用心用功,便是不当值,也常会去帮厨,同学们认可我。不过,后来9月份在吕婆店实习,全体师生都在银屏区农机厂食堂搭伙,无需亲操井臼,逍遥自在多了。
俗话说,在家千日好,出门一时难。洗衣服,便是男生们的头痛事,不过不要紧,自有女生代劳。这当中,似乎有些隐秘可探。方式不外乎两种,有女生主动以关怀的姿态应承的,也有男生不容可否强行派给的。谁喜欢谁,谁走得近,只在眉目传语,心照不宣,便是萌动的你有心我有意的好感与暗恋,也以分寸和距离的假装伪饰起来,那个男女之间的“鸿沟”,谁都不敢公开跨越。班主任管得可严了,每天除了例行的点名,不时还到各处巡视。有位女生不满,嘀咕,说,这老头真讨厌,管我们那么紧。她说的老头,是指班主任,其实那时班主任才36岁,搁在今天还是大小伙呢。老师管得紧是紧,但管得了看得见的事,却管不了荷尔蒙旺发的心。男女同学之间隐藏着多少秘密,或是纸条传书,或有桑中之约,我不清楚,但我在收到女同学帮我洗干叠好的衣服里,发现塞了几枚桔子,红红的,像鲜红滚烫的心,这让我自作多情,暗自甜美了好长日子……
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,青春的记忆,时空上总觉得那么远,却又这么近,近得仿佛就在昨天,梦里梦外满满的亲切。
最忆是巢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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